炉火纯青的语言艺术
老舍是当代语言艺术的大师,他的小说和话剧,都有自己的独特的语言风格。
《茶馆》是老舍后期创作的代表性作品,其语言艺术,更达到了炉火纯青、无以伦比的美妙境界。
其一,是性格化。如同
《龙须沟》一样,《茶馆》中的对话,都是“人物自己应该说的语言”,这就使人物之间的性格区别非常鲜明。我们先看戏开始时,松二爷、
常四爷和二德子的一段对话:
松二爷 (打量了二德子一番)我说这位爷,你是营里当差的吧?来,坐下喝一碗,我们也都是外场人。
二德子 你管我当差不当差呢!
常四爷 要抖威风,跟洋人干去,洋人厉害!
英法联军烧了
圆明园,尊家吃着官饷,可没见您去冲锋打仗!
二德子 甭说打洋人不打,我先管教管教你!
这是一场小小的冲突,每个人不过讲了两三句话,但是三个人的语言,彼此有极为鲜明的差异。松二爷的话平稳,周详;常四爷的话硬梆,有一股倔劲儿;二德子的话难听,又臭又硬,带有无赖气。他们讲的话,都是各自应该说的语言,因而鲜明地显示着三个人的不同性格:松二爷软弱,胆小怕事;常四爷刚强,正直不屈;二德子霸道,蛮横不讲理。
特别需要指出的是,《茶馆》中的每一句台词,都不是只表达思想的、静止而又刻板的念白。而是来源于动作,显示着动作的,可以说,剧作家把刻划人物性格的两个基本手段一一对话与动作,巧妙地统一在一起了。我们这里说的动作,不单是指人物的外部动作,也包括人物的内心动作。言为心声,语言是人的内在感情的一种外在表现形态。从这一角度说,对话所显示的动作性,主要还是人物的内心动作。我们来看第一幕里的一个片断。农民康六为生活所迫,要把女儿卖掉,他正和人贩子刘麻子展开一场揪心的“谈判”。刘麻子先开口:“说说吧,十两银子行不行?你说干脆的!我忙,没工夫专伺候你!”刘麻子单刀直入,一开始就把价码提出来了,因为在他看来,和这个破产农民打交道,用不着绕弯子。他逼迫康六快成交,而且用“没工夫伺候你”相威胁,是因为他深知康六的处境与弱点。康六说:“刘爷!十五岁的大姑娘,就值十两银子吗?”康六的话,比较平静,他似乎只愿多得到一些银子,并无他念。其实,可以想见,作为一个老实农民,他忍心卖女,必是经过了激烈的内心痛苦,生活逼得他走投无路了,他也只好以表面上的淡然压制住内心的痛苦。刘麻子接着说:“卖到窑子去,也许多拿一两八钱的,可是你又不肯!”此言可见刘麻子的狠毒。他的狠毒不只表现在用这样刺人伤痛的话反驳老实的康六,还在于他非常自信于自己所讲的“理”,因而可以想象出,他的神情是很得意的。康六的回答是:“那是我的亲女儿!我能够……”刘麻子的话,确实刺痛了康六的心,他不象开始那样平静了,他似乎想哭诉自己的遭遇,但是又控制了自己的感情。作家让他欲言又止,实是以静显动,更可显示康六内心深处的感情波涛。心狠手辣的刘麻子进一步追逼:“有女儿,你可养活不起,这怪谁呢?”康六经不起刘麻子的再三戳刺了,他说:“那不是因为乡下种地的都没法子混了吗?一家大小要是一天能吃上一顿粥,我要还想卖女儿,我就不是人!”这既是为自己辩解,更是对黑暗现实的控诉。康六本不想讲这些话的,因为不管怎么说,卖女儿总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,但是刘麻子逼得他不得不说。他讲的都是大实话,刘麻子无法反驳,只好说:“那是你们乡下的事,我管不着。我受你之托,教你不吃亏,又教你女儿有个吃饱饭的地方,这还不好吗?”康六的激动,倒引起了刘麻子的平静,他觉得需要向康六讲几句软话了,以便尽快结束这场交易。他摆出一副替康六着想的架式,尽力使康六相信,他是在为康六做一件好事。刘麻子有自己的世界观,他不以贩卖人口为缺德,反以为荣,他越是标榜自己做了好事,我们则越发感到他是坏透了。在这一场戏里,康六的老实、善良,刘麻子的狠毒、奸诈,都写得很鲜明。通过这些对话,我们似乎可以触摸到人物的存在,不仅可以想见他们的活灵活现的神色,而且可以窥见其内心。老舍主张,剧作家必须能使人物“说出掏心窝子的话来”(注:《戏剧语言》。),《茶馆》中的几十个人物,性格各殊,谈吐迥异,彼此区别得十分鲜明,原因就在于老舍让他们各自都讲出了“掏心窝子的话”,这是真正的性格化的语言,是话剧艺术的至高境界。